与胞弟的院子不同,陈诩的院子则显得甚是清雅,昨日落了雪花,院子里的铺的满地都是,仆从往来也只从两方的游廊,并未踏碎雪,显出一地银白来。
院子里则种着两株梧桐,这个季节叶子都掉了,只剩下树干,枝干遒劲,瞧着倒也分外有意境。
韩铮跟着花绫走进内室,但见窗下案下都摆着笔墨,而靠墙的书架子上则满满当当都是书,甚至能见到前朝时候的竹简。
陈诩因着膝盖跪伤了,并未在坐圃上跪坐着,反而斜躺在榻上,面前摆着一道绣小猫扑雪的屏风,他靠着背靠手中执着一卷书,因着韩铮穿的是便服,他也就只着家常衣裳,甚至素日里带着玉冠的长发也披散开来,因着腿脚有伤,烧过一场,嘴唇干涩起了皮,呈现出一种灰白,见韩铮进来只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只素日里分外有气势这会子看来都透着一股虚弱。
“你来可是你家先生有什么要事?”陈诩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绒毯,等守在跟前的下人都散了才微微咳嗽着开口,声线因为虚弱而透出几分缥缈来。
“姬家命悬一线,还请公子出手相救。”韩铮见他微微蹙了蹙眉头,整个人依靠在床榻上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此时倒觉得魏王为了龙阳君泣鱼而布令四境亦是有几分道理,便是他这样的男子见了对方皱眉都有想伸手替他拭去眉间忧愁之色,陈家玉郎的名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姬家之事,尚无定论,诩亦不知从何出手。”陈诩微微往后靠了靠,“且今日郎君西行回蜀地,诩于屋中禁足而不得行,还请阿铮见谅。”
“姬家一事,恐大祸临头而直系不存,故请郎君或于东市寻一稚童与姬二年纪相似,某从采买而带入府中。”韩铮听懂了对发话语中未尽的含义,比之陈讯懵懵懂懂,陈家大郎显然是对自己的父亲已经带着很深的戒备,一想到自家先生跟自己讲的推论,他忍不住出言试探,“只不知郎君回蜀州,为何公子并夫人仍淹留长安?”
“你家先生行事独绝,慧眼明澄,还有什么你且一并说吧。”陈诩见他出言试探,不由似笑非笑。
“先生只说朝中有人谋反为真,而姬家谋反为假;事涉东秦安危为主,而牵连东宫储位为次;更有狼子野心者不止在朝,更来自西边与北边。”韩铮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而长安危矣。”
“原来如此。”陈诩微微失神,只觉得以前所有的不解都在这一刻仿若被一条线将珠子穿成了串连接在一起,真相得残酷远远超过他最初的设想,这一刻,他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常年冷静的风度,只想嘶声竭力的大喊,只想冲到父亲的院子里亲口问一问,然而最终他惊讶的发现在极端的愤怒之下他却是极端的冷静,他甚至听见自己用极其平和的声音朝着韩铮开口道,“既如此,还请阿铮转达元昭、轻舟,三日之后请往春风楼后门,自有人与之交换。”
“如此多谢公子。”韩铮长揖。
“还请阿铮转告元昭,文襄公一事,子不言父过,但我与阿讯往后定唯姬家马首是瞻。”陈诩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苦涩与洒脱。
“喏。”韩铮长揖到底,转身迈步出去。
陈诩等他走了一个人静静靠在榻上,白皙如玉的指节映衬着发黄的竹简,生出一种别样的昳丽。
他摇铃命下人打开帘子,窗外正对梧桐,枝叶扶疏,不及夏日里叶生婀娜的华净妍雅,他想起幼时在此庭院之中,夏日炎炎于树下铺毡对坐,父亲手把手教自己诵读诗书,言及诗经《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一笑道:“愿吾儿如彼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心性高洁不为世俗所染。”
儿时记忆尚郎朗在目,而如今阿娘、阿弟连同自己一道都被父亲丢弃在了长安城。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初初知道父亲另有一子一女之时心头的愤怒,在那之前他见父亲每年巡查外出,或半个多月,或一个月,或两个月,彼时他一心一意认为父亲是一心为公事战战兢兢,勤勤恳恳,谁料到真相却是另一番血淋淋的模样。
但他到底不是如阿讯那样的少年郎了,他身后有阿娘还有胞弟,心头的怒火被他压了下去,清醒之后则是更深的疑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