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审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伟岸的李存勖,缓缓说道:“陛下自继先帝之位以来,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平赵灭燕,使得我河东以一隅之地,成为当世强国,更是一举荡平中原,灭梁以君临天下,这样的功绩,当世谁又能望其项背?陛下自马背上靠双手得天下,他何曾将契丹放在眼里?对陛下而言,只要他稳定了国政,腾出手来,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内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得那时,莫说区区丰、胜之地,便是整个北方草原,只要陛下愿意,他就能纵马驰骋!耶律阿保机?在陛下眼中,纵然如今再如何蹦跶,不过一跳梁小丑耳!灭之,何异于反手?”
李嗣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存审望着李嗣源,“这就是陛下,这才是陛下!现在,你可了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头来,默然不语。李存审的话,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时,也让他深深被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切问题的核心,竟然是他没有认清李存勖这个人。
李存审也不勉强李嗣源说什么,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里被改变,区区丰、胜之地,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陛下不去理会,不是不能去理会,实在是不屑于去理会,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到这里,李存审轻轻叹息道:“自幽州归来,老夫便辞官在家休养,不理会朝政,所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缠身,已不堪重负,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晓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宁愿为陛下的大业,让开一条道。以我之牺牲,换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乐而不为?”
李嗣源戎马半生,经历何其丰富,早已心性沉稳,但今日与李存审一番对话,却让他一再被震惊。到最后,李嗣源怎么都不曾料到,李存审甘愿放弃高位,放弃一切到手的权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后,心甘情愿为其让道。这样的胸怀,这样的担当,不能不让人敬佩万分。
“老将军胸怀宽广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阵冷风吹过,李存审咳嗽了几声,听了李嗣源的话,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马一生,不过是依附在大唐这架战车上的一名卒子罢了,纵有些许功劳,不是老夫如能能干,而是大唐这架战车奔驰的够快、够稳。而这架战车之所以能奔驰的如此稳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这个卒子,而是因为驾驭战车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远的地方,“老夫老则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这架战车,能够稳健前行,老夫又还有何求?老夫戎马一身的意义,不也正是在此吗?正如从璟北上之前,老夫曾与他说过的那样,老夫这具残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只能做到不后退,却也无法前行一步了。然则,将军白头,英雄迟暮,并不可惜,因为这大唐的天下,后继有人!”
李存审看向李嗣源,“陛下还年轻,他有足够的精力、智慧,带领大唐这架战车,继续前行;大唐还年轻,有你们这些大将,有从璟这样的后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远?在老夫暮年,还能推这架战车一把,让他前进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极大权柄的众多文臣武将,然而在此时,他们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唯独李存审这个已经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气度惊人。
末了,李存审在归去自己座位的时候,对李嗣源道:“陛下虽不将契丹放在眼里,但契丹蝼蚁撼大树,竟然猖狂攻占丰、胜二州,这让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会,也会面子上过不去,心中气息不顺。陛下虽不准你出征,但在内心深处,陛下却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忧,还击契丹,夺回丰、胜的!如今从璟替陛下做成了这件事,既回击了契丹,又没有引起更大的战端,陛下高兴尚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从璟?只要从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处境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你这一门的天,塌不了!”
最后,在李嗣源沉思的时候,李存审犹豫了半响,还是推心置腹道:“嗣源,从璟虽然年轻,但却比你聪明得多,你从来都是行事谨慎,生怕触犯陛下忌讳,让他忌惮,但是从璟却不同,他懂得恃宠而骄!君主并不会忌惮臣子举止放纵,因为会犯错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够轻易掌控的;而不会犯错的臣子,有厚宠而不骄的臣子,不禁让人想问,位高权重,还在拼命蓄积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惊,后背冷汗直冒。
……
李存审离开后,李嗣源一直在反复咀嚼对方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这些话,让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
李嗣源与李存审虽然交情不错,但李嗣源之前从未和李存审如此推心置腹过,尤其是李存审最后那一番话,可是只有关系极度亲密,互相信任的人,才会谈这些秘而不宣的问题。李嗣源自认为他和李存审的交情并没有到那个份上,而今日李存审却对了说了那些话,其因在哪里?
这并不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