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哪一刻转醒,又是从哪一刻沦入昏睡的呢?盘膝趺坐的吕延全然没有感知。
他似是坠入了一个极深的洞窟,背转过身,能够看到不计其数的藤蔓互相叠错,拧绕出一根极粗壮的枝干,通往一眼望不到头的上端。
只靠肉身的力量攀上顶端,显然并非易事,想到这里,吕延不由抬起了一手,轻轻托住下颌,动作刚歇,便有一声讽笑震动了识海,“呆子,别死盯着这儿看,送你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你来学猢狲攀树的。”
没有人在身边,传至的声音却乍然清晰,待吕延还想沉念思索的时候,冷不防又被脑中响起的人声打断:“快把身子转过去,朝你身后看。”
话还没有说通,这就要对自己颐指气使,这样的蛮横,怎可允许纵容?吕延难禁忿然,吩咐既已入耳,就算并不情愿依从,也需尽快将解释说出口来,不能干巴巴地晾在原地,可是,他应当同谁说,又应当说什么好呢?
“走罢,别歇在这儿。”
接来的一声,带有极强烈的命令意味,本是属于自己的身子,如果任由他人使唤,岂非是自认了轻侮,承认自己的颓弱无力?
他须得作出抗争,不能令对方轻易得逞——吕延阖紧双眼,猛聚识念,集中朝自己的天灵盖注力,过不一时,忽被一个冷峻的声音强行截断:“呆子!”
一瞬的恍然过后,吕延方才索回清醒,蚩洵的讥嘲不依不饶地袭入识海:“这才多久没见,你便想不起我了?”
“承颖无心冒犯,只是……适间脑中昏沉,未能弄清身在何处,还求前辈加以指点。”
“这一遭折腾得不小,该是免不得要昏头的。不止是你,连同我跟澄临那厮,都中了某人的暗算,那座宫殿是假,现身在那里的澄临也是虚相,从头至尾的这些设计,虽然逼真极了,却也并非毫无破绽,似如先前那样的宫殿,就算是虚境,一般的仙灵根本支承不起,倘要是五灵神中的哪个,又或是天……罢了,总而言之,决计不是这么一个荒僻地方能够供养的大能,你我既已逃出那厮所设的陷阱,眼下务必要抓紧机会,此地既然是他饮汲灵炁的源头,寻见他的要害,兴许费不上多少光景,届时只凭借你的力气,就能绰绰有余地将他杀灭。”
尽快逃离这处,确是吕延深为关心的所想,可是蚩洵言及了“杀灭”一词,立时激起了他的不适:“前辈,今日设下困局的那人,有没有可能……所做的一切并非本于初衷,眼下承颖尚不明确这一切的经过,贸然下杀手,岂非有深违经戒之嫌?”
蚩洵轻啧一声,较于一贯的讽刺,添注的口吻多了分稚气,“那又如何,也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过阵子待你出去,随便寻条大街,教你往街中央一站,冲过路的凡人挨个问问,看看有哪个会说你是和尚……”
话音顿在这里,吕延未经细想,带起手臂,就势搭上后脑,立时挨到了缕缕分明的触感。
似是见到了吕延呆滞的神情,蚩洵忍不住低声轻笑,吕延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说好要撤掉的么?前辈你——”
“说了是好东西,哪有白扔不要的道理?送都送了,你就好好地接着,做和尚有什么好?索性就依了我,日后豪游万里,享尽世间珍奇百味,这一辈子才不算枉来一遭。”
蓦然地,吕延想到了一个不甚合意的词语——“逼良为娼”,可他既不是“良”,皈依佛门,自也不能为“娼”,豪游尚不知道是怎样的“豪”法,百味也不知道要从何处寻去,悉数过来,蚩洵所说的这些,归根结底脱不开一个“欲”字。
十余年来的修行,不论遵照的法门如何,所要达及的,正是断除这个“欲”字,答应了蚩洵,就相当于摒弃过去修行所得的全部成果,他虽清楚自己资质钝拙,可若要他将从前的所悟所得尽数弃置,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居心,都是不能轻易令他动摇的。
时机已至,不妨就从这里将话挑明,自此与蚩洵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