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纪容恪狼狈的模样,却从未见过霍砚尘,他一直都是西装革履高大优雅,连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唯独这一次,他苍白憔悴得令我不忍直视。
我记得在我一次毒瘾复发后,我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恨意,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问什么时候你彻彻底底输一次,输得爬不起来,是个人都可以踩踏你,连猫狗都可以在你身上爬过,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着我大笑。
然而当我终于见到了一次,我以为我可以大笑着说他活该废物堂而皇之幸灾乐祸,我以为他还可以站起来一脸阴沉和我互呛,我骂他盲目自负,他骂我怀着孩子却眼看纪容恪娶了其他女人屁也放不出来。我们狠狠挖着对方伤疤,看着彼此眼底血肉模糊,嘲笑着淋漓尽致不知疮了多少年的伤口。
我承诺他平安回来陪他喝到天亮,他承诺我坏人一千年,可为什么,他才三十三岁就去了。
我张大嘴巴哭着,眼前只还剩下一条窄窄视线,是他凄惨得不成样子的脸。
我哭得无力喘气,身体内每一根骨头都被狠狠抽离,我在纪容恪怀中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品尝着眨眼间生离死别的震撼与残忍。
码头正门外越来越多呼啸而来的警车和救护车驶达现场,停在距离这场战事中心不远处的桅杆外,大批警察和医护人员从车上跳下来,他们或者举枪不断朝我们呐喊让我们不要动,或者抬着担架直奔那些躺在地上还有一口气息吊着的手下,才安静了片刻的海港,又一次被喧哗打破死寂。
一名似乎是领队的警察见到抱着我的纪容恪,他脸上表情一怔,可能没有接收到他也在的消息,有些不知所措,他将枪收起来,打了个招呼,然而纪容恪并没有理他,只是扫了一眼他肩章,便垂眸继续温柔哄着我。
警察有一丝尴尬,他转头看向身后指挥现场的一名官衔更高的领队,他喊了声葛队,葛队听到他呼唤立刻走过来,在看见纪容恪时,他眉头明显紧蹙了一下,对于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在华南省一旦有两方交火的大事发生,只要其中一方是纪容恪的人,都不是那么好办。
纪容恪在这片庞大的省份混了这么久,从官场到江湖,从商人到百姓,他所奠基的地位与口碑到了一个很难扯下的高度,条子对于和他有关的违禁事宜,从来没有过分干预,一般都是杀鸡儆猴,然而纪容恪也从来没有收敛过。
不得不说他人脉打点得很通,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可他毕竟还有贺家做官场靠山,这就是他分明可以在暗处坐收渔利,却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现场。
贺归祠的威望是军统一座丰碑,他的战功犹如整个家族的免死金牌,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可非常不凑巧的是他还有一笔格外巨大的并且不得不还的债,就是贺润。
贺润对纪容恪爱成了疯魔,凡是要伤害他的人,贺润宁死也不会允许,贺归祠自然就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出面保住纪容恪,假设这一次战事伤及了无辜百姓,贺归祠也不能左右什么,但是九龙会与卡门宴都是混江湖的,从某种程度而言,威胁了这个社会,条子对于这样的情况本身就有一定宽松的考量,纪容恪没有亲自动手,他想要择出去轻而易举,只是这里面有三个纪氏的人,我,何一池,柏堂主,想要帮我们三个脱罪,需要耗费纪容恪很大的精力与人脉。
葛队沉默了半响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他打开盖子,递到纪容恪面前,“纪先生,您压压惊。”
纪容恪说了声多谢,他将葛队递过来的烟又推了回去,“这几天身体不适,不怎么抽。”
葛队把烟叼在自己嘴里,可打火机蹿升的火苗很快就被汹涌的海风熄灭,他点了很多次也没有点燃,他将烟从口中拿出来,盯着焦黑的烟头意味深长说,“今年冬天风很大,雪也比往年下得凶,不知道是不是预示什么。纪先生看,这天还要变多久才能放晴。”
纪容恪果真仰头看了看,他同样耐人寻味说,“老天想要晴就晴,不想晴,谁都无可奈何。”
葛队把烟扔在沙滩上,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海风的腥咸与潮湿,混合着斑驳的血污,在一点点吞噬着每个人的鼻息,葛队扫了一眼远处不断忙碌的医护人员和警察,“纪先生玩儿得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我们这边不好为您做什么了。毕竟华南省地界太大,人也多,这两片嘴唇上碰下,我们顶着巨大压力真的很为难。”
纪容恪身体一动不动,我压在他膝上,用手死死揪住他衣领,我所有注意力都还在被蒙盖了尸袋的霍砚尘身上,我很想知道他此时冷不冷,怨不怨,他的灵魂是否还湮没在海底,他有没有甘心离开这个世界,他会不会在某处看着我,将这整片码头的斑驳狼藉收之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