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三十多名鱼贩番仔就陆续从城里骑着单车,转换竹筏,再骑一段b仄的塭岸来到这里,一长排单车停在鱼塭旁,再加上数十名长工、临时工与孩童,牵鱼的那几天正是鱼塭一整年最壮观的景象,渔家的丰衣足食更是普渡众生地见者有分。
通常谢水木会先请长工先煮好几锅白米饭,以及先前捕捞的几十尾虱目鱼,用猪油煎得赤香sU脆,再烘破布籽蛋,以及几样酱菜,份量则以六、七十多人计算。这也是府城市内人常笑作塭仔人的原因,饭菜总像要溢出桌面,根本像得「请牵罟的人」来吃才有办法消化得完。然而并非作塭人无法控制饭菜份量,每次失手煮得过多,殊不知「海量」才是作塭仔人的控制,收成不仅是鱼虾满箩筐的视觉喜悦,更要人人填饱肚子的实在。
谢水木总先招呼鱼贩坐下来填饱肚子,为的是T恤这些底层打拼的人,绑鱼与装上竹筐之後,就得加快脚步再一路颠簸骑车与搭竹筏,回到各鱼市摆摊贩售,根本无暇吃饭。
这期间他与长工们则开始牵罟网捕鱼,看着虱目鱼肥硕健壮地於晨曦中跳跃,鱼鳞银亮亮地闪耀着,一整年的辛苦也就值得了。鱼贩用完餐後,鱼罟也拖上了岸,大夥七手八脚地将虱目鱼掰弯作「弓鱼」,主要为了能让直径120公分,高只有40公分的竹篓,能放更多的鱼进去,以及鱼不会跳出来。
贩仔的单车後座原是38公分见宽的铁架,上头特别放80*30公分的长型木条,像一根扁担似地,好左右两边各放共约60多公斤的虱目鱼,为了保持新鲜,贩仔回程踩踏脚踏车更是卖力,就是抢着回市内卖个新鲜好价钱。
这也是谢水木一年最盼望的时刻,鱼塭一片片地收成,现金一张张入袋,而十多口之家,再加上长工、临时工、贩仔快百名,众人也才能餬口与营生。
只是,今年预计十天後的收成意义非凡,主要是这收入可为大nV儿办置嫁妆,府城做为开台首府,除了自然承袭了更多礼俗,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六种过程与仪节之外,还因米糖富庶的得天独厚,特别「厚礼数」,要求新娘得嫁妆好几牛车地送到夫家「满厅面」,作足面子。
阿好婶很期待谢家嫁nV儿,依他们的大方风格,届时必然是吃足礼饼与大卤面,大请客也可以不用送红包。她的丈夫常来谢水木家做临时工,也常受他们照顾,特别是谢水木的妻子陈绸菩萨心肠,总请人送来一些白米,特别是战争末期物资控管的时代,因为陈绸机灵与手段活络,常常运鱼货去室内黑市交换白米,好几次差点被日本宪兵抓到,但最後都是有惊无险,她总穿着一身宽松的大襟衫,里头绑着一袋袋白米,一路坐竹筏回到三鲲鯓。而这几年陈绸则是每次到新町鱼栽寮收帐时,特别去找开药房的堂哥,将药袋补充足了,拿回来挂在客厅,附近谁孩子闹胀气,或哪家头痛不舒服,全靠这一袋Ga0定,毕竟鲲鯓交通不便,备用良药更胜过勤快往诊的医生。
他们这一带从二鲲鯓到五鲲鯓的人都知道,谢水木与蔡丁赞耳鼻喉科与韩石泉内科熟络,家里的人若是患了重病,连医院都拒收,非得他亲笔签下保证书,去找这两位医生一定行得通,有时医药费真还不出来,还是他结帐了事。那年阿好婶的大儿子得了猪头皮腮腺炎,连日40度高烧,他们夫妇俩忙乱成一团,最後还是靠谢水木快速找来竹筏,亲自护送大儿子到蔡丁赞医师的诊所,住院两周才康复。也因为这个因素,阿好伯就常来当临时工,希望能分期清偿债务,但谢水木好像忘了这回事,依然按工计酬。阿好婶知道,以谢水木的财力,他是不会在乎这一点钱的,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感念在心。
「听说是嫁去作长男的媳妇,对方是寡母,需要一点派头。」阿好婶问道。
「是啦!我第一次嫁nV儿,阿绸这几天都住在新町鱼栽寮的房子里,之前已去关帝港附近的择日馆看日子,也去民权路打金子了,之後采办的事项都需要钱,就等这批鱼收成了。」
「难怪俗语讲:台南嫁一个nV儿财产去一半,嫁两个nV儿财产去了了台语:全没了的意思,幸好我们贫穷人家生的都是儿子,不然就只能作罗汉脚啦!」
谢水木和阿好婶聊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天边火烧云,就像凤凰往北飞去的样貌,他心里一惊,想起俗语说「台风天,火烧云」,再加上现在正值新月会有大cHa0,他急得与阿好婶谢过後,也顾不得手里的红蛋与油饭,直奔内、外海间的水闸门,急忙脱下衣K後跳下去,锁紧後又再三确认,心中不祥之感却像水压,紧缩在他的x口。
「广播电台不是说艾l台风往日本去了吗?怎麽会这样呢?莫非是强大的西南气流?!」
上岸後他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塭岸喃喃自语,直愣愣地看着红蛋,拿在Sh濡的手心上,晕开了一片赤红,他七手八脚地胡乱剥了一颗来吃,也将油饭囫囵吞下肚。
事实上,相较台风带来的几级强风,对作塭人来说更恐怖的是西南气流来带的超强豪雨,因为自山上冲刷而下的水,破坏力有如千军万马,彼时曾文水库尚未兴建,八七水灾前几周水利局刚好正着手进行规划,采用土石坝设计,并选定柳藤潭为坝址,甚至八年後才动工,台南完全缺乏水库防汛的保护。
谢水木小时候听曾祖父谢缠回忆五鲲鯓的耆老提过,清道光3年1823有一次台风夹带豪雨,大洪水夹带崩山裂石的大量土石流,一路直冲而下,将台江内海淤塞成为陆地,安平港与鹿耳门港也成为平地,也因此让原本悬浮外海的七个鲲鯓浮洲,更有接近内陆的错觉。甚至当时曾门溪还因此向北改道流入外海,出海处变成七GU乡。
他记得曾祖父当时感慨地告诉他:「阿木仔,我们作塭仔人靠水养殖虱目鱼,但水也随时能将一切夺走;海水撑起了我们这片鲲鯓浮洲,但下一秒也能将立足之地给沉下去;当初祖先选择远离陆地族群抢夺、杀戮的一切,定居这片外海,但是沧海桑田,最终也会将我们推回众人竞争的陆地。你千万要记住,没有什麽可以永远拥有的,谢家的这连片鱼塭也会不见或易主的,但宅心仁厚才是不会变故的,这才是你要守住的家业。」
曾祖父四十多年前的叮嘱言犹在耳,意外地安实了他此刻面对大自然考验的忐忑,人总得在注定的巨大失落之前,才真正明了什麽是本自俱足,且突破生Si的界线。